被爱的头衔
柳永似乎是遗落凡尘中的精灵,神秘而又炫丽,连生卒年龄都无从确认,只留下一个浪迹秦楼楚馆的故事梗概,多才难免多情,只是对于情事细节,仍然无从稽考。但和那些不失风流的士大夫们相比,可以确定的是,柳永走过的是另一条情爱之路,浮名却被盛名误,在被皇帝以“何要浮名”拒之宦途之外,他混身于秦楼楚馆中,以词情而倾天下歌妓,周旋于各大名妓之间,最终也情定名妓,以落魄的身份与歌妓们交心知心。
但很难知晓柳永和歌妓们的纠葛留连是否属于爱情,红颜知已们的耳鬓厮磨中带有多大的情感成分?但柳永不失为一个多情的人,从年少的情怀到相思的苦痛,从闺房秘爱到妩媚风光,柳永的词传遍红尘,“凡有井水处,即能歌柳词”。那么,从这些词的描绘来看,很难相信,柳永和他的红颜知己们不存在情爱之份。
那一年,柳永途经江州,照例浪流妓家,结识谢玉英,因而与她一读而知心,才情相配。临别时,柳永写新词表示永不变心,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。这是一段两情相悦的情爱,但是,这并没有让柳永就此别离妓家。柳永在馀杭任上三年,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,但未忘谢玉英。任满回京,到江州与她相会。不想玉英又接新客,陪人喝酒去了。有意思的是,柳永十分惆怅,在花墙上赋词一首,述三年前恩爱光景,又表今日失约之不快。最后道:“见说兰台宋玉,多才多艺善赋,试问朝朝暮暮,行云何处去?”
从天天浪荡于青楼烟巷的浪子,到两情相悦的爱人,柳永变了很多吗?似乎没有,在馀杭上任三年,仍然混迹于江浙名妓中。但柳永没有改变很多吗,似乎又不是,三年之约如同昨日之言,犹刻记心头,自己虽然浪迹青楼,但看到谢玉英有违前约,仍然惆怅不已,认为谢玉英有违情约。
那么,也许对柳永而言,风流也罢,红颜知己也好,都异于他两情相悦。爱与被爱的头衔,肯定不是随意戴的,承诺后即是责任。但仍然好奇的是,在众多歌妓心里,柳永又是何位置?一位知心大哥吗?
据说京师三大名妓,俱跟柳永结好,直至柳永死后,都是依靠这三大名支解囊相助,才得以安葬。这些名妓,阅人无数,柳永做为才情俱佳的人,天天厮守,他们之间的故事也许只能通过柳永的词,看能否透出些什么。
伫倚危楼风细细,望极春愁,黯黯生天际。草色烟光残照里,无言谁会凭栏意。
拟把疏狂图一醉,对酒当歌,强乐还无味。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《蝶恋花》
蜀锦地衣丝步障。屈曲回廊,静夜闲寻访。玉砌雕阑新月上,朱扉半掩人相望。
旋暖熏炉温斗帐。玉树琼枝,迤逦相偎傍。酒力渐浓春思荡,鸳鸯绣被翻红浪。《凤栖梧》
对这些词来说,很难说,混迹于风月的柳永安于做一个知已,但反过来想,女人们和一个男人,一个男人和天天给众多男人们卖笑的女人们,竟可以相安无事也成一个传奇。或许,彼此也俱已看透之间的情事,以知己之身,渡知已之事。
而到了谢玉英身上,这种情景便换了一换。“试问朝朝暮暮,行云何处去?”这里的柳永让人一眼看出就是尘世里迷惑情事里的凡俗男子,看到自己相爱的女子另陪他人,哀怨之情陡生:这三年来的每一天,你都在陪谁度过呢?
两者的心理错位无非是因为,爱情的归属总带着承诺后的责任,柳永和众多歌妓之间,有情无诺,不过是才情相互取暖罢了,而柳与谢之间,却是彼此的情约,爱与被爱,相濡以沫。一旦情约相违,嫉妒和惆怅立生。
在爱情里面,嫉妒有那么重要吗?人类数百万年历史,真正实行一夫一妻制的时间很短到可以忽略不计,在中国,不过数十年而已。但爱情里的嫉妒很难以一夫一妻制来衡量,不过,一夫一妻制很容易被用来说是爱情平等性的表现形式。即使在古代的多妻文化形式下,爱情仍然被颂以是男女两个人之间的事,除了一些文化里的特例,在伦理上很难让多方共守爱情之花。因此,即使如同柳永这样的浪子,一方与另一方的相约被视为爱情,而一方与多方的厮守却很难被认定为是爱情,更多的是风流的浪荡。
但是,这种一对一的形制往往跟人本性相违背的,人类的生理、感情都很复杂,同时对数个人产生感情完全有可能,不同的人满足了他不同的心理需要。但即使如此,即使如柳永这样的人,也因为爱人的违约而惆怅不已。
然而,事实在于,嫉妒来自于爱情的承诺和信息的让度。我们和柳永一样,总是沉湎于爱情本身,而从没有知会爱情的界限以及对自己的怀疑。我们无法对自己达成自信,无法确定爱人心里所想的事,更多的时候,只是空背一个被爱的头衔,在猜忌和怀疑面前,如何能做到不嫉妒?如果两个人相爱,确知对方爱着自己,那么即使因各种原因而不得不造成如此的现关,仍然不能改变相爱的这一事实。只要两心相属,又夫复何求,现实中,又能有何求。不爱了,嫉妒没必要,还爱,嫉妒仍没必要。在真相面前,嫉妒没有容身之处。
但是,无法否认的是,爱情本身附带的圆满和归宿的要求,很难让我们象柳永混迹于花巷那样洒脱,我们总是希望爱情能有所收获,柏拉图式的爱情,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剥离,毕竟都是无法做到的。但是,假如说,为维持爱情,却不得不动用谎言去欺骗,又难免沦落成另一种更大的悲哀。
所幸的是,柳永能看的很清楚,谢玉英也看的很清楚,谢玉英回来见到柳永词,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,自愧未守前盟,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。几经周折,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。久别重逢,种种情怀难以诉说,两人再修前好。柳永死后,谢玉英痛思柳郎,哀伤过度,两个月后便死去。
在另一个名妓家找到自己的男人——这也是一种状态。但似乎可以不再计较,知所幸,得所幸,爱与被爱,不仅仅是两个空洞的头衔,里面,知心才能知身。